我在黑暗中溶解。

  不是物理上的溶解,是意識上的。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,自我的界線也變得模糊,無處不在,毫無拘束,卻又哪裡都去不了。

  在這永恒而無限的虛空中,時間與空間毫無意義。我的感官早就被完全封閉。在這裡,我可以遺忘一切,遺忘自己。

  直到一股力量開始把我拉回去。

  我試圖抵抗。某種程度上我能控制這股力量,讓眼睛不再長回來。但現在我的軀體受制於人,而我的抵抗只是稍微延緩了復原的速度。

  就這樣,我回到了現實。如此侷限,如此……殘缺。

  石板地上的血液帶著熟悉的冰涼。我可以封閉視覺、聽覺、味覺、嗅覺,但只有觸覺,就算把全身的皮扒下來也沒什麼用。

  逐漸長回來的耳道傳來了一道聲音。平板而無機質,就像是機器合成出來的。

  「你可以聽得到了吧?算我拜託你,不要每次都把這裡弄得一團亂好嗎?你知道清理黏在石板縫隙裡的血有多辛苦嗎?我剛剛還因為踩到你的眼珠差點滑倒。」

  我一邊感受著眼珠在眼窩裡成長,一邊撕開乾渴的喉嚨。

  「讓我死吧。」

  「還不到你死的時候。」一隻手抓起了我的手臂。「還有事要做。」

  我被拖行到某個地方。我不知道,不想睜開眼睛。事實上,我想再把它們挖出來。

  一陣冷水潑在臉上,再來是全身。

  「我還以為把內臟都挖出來的那次就夠噁心了,沒想到你還有新的花招。你以為你是蛇嗎?蛻皮?」抓著我的手開始搖晃。「醒醒,你有事要做了。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。」

  我毫無反應。大概是油燈一類的東西發出的光,隔著眼皮灼燒我新生的,從沒見過世界的眼睛。

  「你可以離開那個地牢了,應該要感到開心吧。」那個聲音繼續毫無起伏的說著。「不過你得改掉動不動就把眼珠挖出來的習慣。」

  離開地牢?那要去哪裡?

  我嘆了口氣。「做什麼?」

  那聲音也嘆了口氣。「配合一下,到時如果你還想死,我也沒有理由不讓你死。」

  這個答案不是很令人滿意,但,感覺沒辦法要求更多了。「你要我做什麼?」

  幾聲物體撞擊聲響起,似乎有東西被丟到我面前的桌上。

  「穿上。」

  睜開眼睛,油燈的光芒就像近在眼前的太陽。我選擇不去理會那痛楚,強迫剛生成的眼睛適應。在桌上的,是短袖和長褲管的粗布衣褲,一整套輕皮甲,一雙長靴,一件帶有兜帽的灰布斗篷,還有一條附了兩個腰包的腰帶。

  「那件斗篷我加了個自動修復,你要好好感謝我。衣服就算了,你得學著多換幾套不一樣的。」

  說話的這東西看起來倒是沒什麼變化。蒼白的皮膚,亂糟糟的金髮,太過端正反而不像人類的五官。

  我看向它,它則是雙手抱胸的回望。儘管它有著人類女性的外表,我也不打算用其他的代名詞稱呼「它」。

  「沒有武器?」

  「你又不需要武器。」

  真可惜,本來想說至少捅它一下。我穿上裝備,伸展四肢,意外的感覺挺不錯的,讓我想到以前。

  「還有這個。」它從寬大的袍中拿出一塊扁平物體。

  那是一張可以蓋住整個臉的面具。整張都是消光黑,只有眼睛的部分挖了兩個細長的縫。

  「這是你的品味?」我不以為然的說著,翻到面具內側,發現這裡也是黑的。

  「很適合你的戰鬥風格啊,不覺得嗎?」它挑起一邊的眉毛。

  「哼。」我拉開面具的帶子,套在脖子上轉到腦後,用斗篷的兜帽遮住。雖然不太認同它的品味,但我確實需要面具。

  「這樣看起來至少有個人的樣子了。」它不甚滿意的點點頭,拿起油燈。「頭髮跟鬍子你自己想辦法。跟我來,我要把你傳送到外界。有一個再適合不過的地點。」

  「去外界要做什麼?」我跟在它後面,走過狹長的地道。這裡除了石頭和鐵門什麼都沒有,沒有灰塵,沒有濕度,甚至連風都已經死滅。

  「這個嘛……」來到通道某處,它推開了一扇跟剛剛經過的那些一模一樣的鐵門。門後面是刻在地上的巨大魔法陣。「隨便吧。反正我覺得不管我叫你幹嘛,你都會故意唱反調。」

  「如果趕快完成要做的事就可以去死,那麼我就會照做。」我不帶感情的說著,站到了魔法陣中間。

  「好吧。」它無可無不可的開口:「我想想……去旅行吧。或是其他能碰到各種人的活動,總之多交些朋友。你也可以建立家庭啊,那個女的都死了,沒必要——」

  我用打碎腦袋的力氣與毫不保留的殺意,狠狠的往它的臉砸下。

  它卻毫無反應,直接用臉接下了我的右拳。我的攻擊連它臉上的汗毛都撼動不了。

  「拳頭?你的魔法呢?」它皺起眉頭。「關於這具身體,你還有很多要學的。」

  我若無其事的收回拳頭。「別在我面前提起她。」

  「真是不成熟。」它的眼神帶有責難,彷彿看著不受教的孩子。「她都死多久了,不要再念念不忘了好嗎?」

  應該要對這句話生氣的。然而搜索了整個內心,連一丁半點的怒火都找不到。

  只剩深不見底的疲憊。

  「你奪走了我的死亡,我的希望,還有我的感情。」我低聲喃道。「為什麼不奪走我的記憶?」

  「……你以後會懂的。」

  停了幾秒,我決定吞下原本要講的話。

  魔法陣開始發出白光。儘管現在它依然面無表情,我沒有看漏那一瞬間的悲傷。不知道積累了多少歲月,深沉到無人能理解的悲傷。

  那讓我說不出話。

  在白光達到極限的亮度時,我閉上眼,感受傳送的抽離感。

  留下這個世界的神,獨自在黑暗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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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鳥語聲和青草的味道讓我醒了過來。

  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的陽光,我爬起身,開始觀察周遭環境。這裡似乎是庭園之類的地方,草地有修剪過,石板鋪成的走道蜿蜒其中,樹木彼此隔著適當的距離,不遠處還有一些低矮的建築物。一個人影都沒有。

  看來這個庭園挺大的。我轉身看向另一個方向,這邊有一座突起的小丘,上面有幾個白色的石碑。這景象給了我非常不好的預感。我緩步走上山丘,在比我還高的大理石碑前停了下來。

  「謹紀念從遙遠的異界到來,為了這個世界犧牲一切,結束了黑暗紀元的兩位英雄,林義實與葉霙。沒有他們,我們沒有一個人能站立於此。他們的到來,是我們永遠的榮耀,而他們的離去,是我們永遠的傷痛。」

  我反覆的讀著這些字。一遍又一遍,腦袋卻一直無法理解。

  這,是我的墳墓。

  再適合不過的地點?真不好笑……

  繼續往下看,還有一些名字在上面。瑟蘭達、卡爾、米莉斯法……還有許多我沒有印象的名字。全部都是死人的名字。

  被關在地牢的這幾年,外界直接認定我死亡了。然而他們卻認定我為英雄,還蓋了個這麼大的墳墓來紀念我,這到底算無情還是有義?我想要苦笑,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。明明陽光很燦爛,卻感到寒冷。

  葉霙。我戰戰兢兢的伸出右手,輕輕地撫過那兩個字。大理石的冰冷觸感從我的指尖帶走了些許溫度。

  她臨死前的笑容浮現在眼前,什麼叫只要我活著就夠了?妳留我一個人在這裡,我要怎麼辦?

  就算找到了回去的方法,如果不能跟妳一起回去,那究竟,還有什麼意義?

  我靠在石碑上,對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絕望。不論是淚還是血,都早已流乾;所有的感情和希望,都被地牢中的黑暗吞噬殆盡。現在站在這裡的,只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殼。

  連憤怒或哀傷都無法擁有的,只剩殘缺記憶的空殼。

  「你很難過嗎?」

  我猛然一驚,迅速抬起頭。

  一個穿著白色長洋裝的銀髮女孩,就站在小丘旁,擔心的望向這裡。我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這麼接近。

  她的雙眼眼側長著兩簇銀白色的長羽,那是有翼族的典型特徵。她的五官非常端正,帶有溫和的天真,銀白色的長髮末端綁了起來垂在胸前,反射著陽光讓人覺得有些透明。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碰到,我應該會讚嘆她那彷彿超脫塵世的氛圍吧。

  但現在只能努力抓回迷失的自我,想辦法理解狀況。「抱歉。」

  女孩搖了搖頭,對著我和善的笑了笑。「你也是這些英雄們的後代嗎?」

  「呃,不……」

  她自顧自的走了上來,我只好站到一旁,看著女孩在墓碑前放下手中的花束。她凝望著墓碑幾秒,然後抬起頭來看向這邊。

  「不說也沒關係。不過你是怎麼進來的?」

  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?難道這裡很難進來嗎?現在我跟她的距離不到五十公分,我可以清楚看出來她比我矮一個頭,大概快一百七吧。年齡應該在十五歲以上,不知道成年了沒。

  女孩見我沒有回應,走進了一步,歪著頭觀察我的表情。從這個角度,她的領口鬆了開來——我立刻機警的撇開頭。總覺得如果看了會有罪惡感。

  「這裡不能進來嗎?」我後退幾步說。

  「你沒看到外牆都有守衛在值班嗎?」女孩的聲音很輕柔,應該是教養良好的大小姐。「還是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?」

  哈,天上掉下來的應該要是美少女吧,而不是這種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啊。一邊想著,一邊暗自嘆了口氣。我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。

  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來的。」我稍微行了一禮,無視她的玩笑話。「謝謝妳告訴我有守衛,我離開時會注意。」

  不知道要殺多少守衛……不管之後要幹什麼,我想先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靜。

  「你先等等。」女孩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,狐疑的看著我。「照規矩來說,可疑人士是要交給衛兵的喔。」

  果然嗎。我盡力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,小心翼翼的開口:「能不能請妳當作沒看到我?我不會讓衛兵發現的。」

  然而她似乎沒聽到這句話,依然故我的說道:「你說你不知道怎麼進來的……難道你失憶了?」

  失憶?聽起來是個好藉口。

  「可能吧。」我態度曖昧的表示。「我可以走了嗎?」

  「不可以喔。」這次女孩終於聽到了,以微笑的表情否決。「好歹我也負責管理這裡,可不能放過可疑人物呢。」

  這是在逼我對她不利?看起來不像有戰鬥力的樣子啊……

  「不過如果你願意把狀況講清楚的話,我也可以幫你喔?」女孩笑著一轉話鋒。「你看起來需要吃頓飯,洗個澡,好好休息。那黑眼圈讓你看起來像是殭屍一樣。」

  原來是個好人?能吃飯跟休息是好事,可是要被質問來歷,也不知道有沒有其他代價。

  但是在這裡拒絕的話,恐怕要想辦法制服她。如果說實話,怎麼想都會把我當成胡言亂語的神經病吧。假裝失憶?感覺難度很高……

  可能是提到吃飯的關係吧,我的肚子非常剛好的在這個時候發出了抗議。儘管周圍有許多鳥鳴聲,咕嚕咕嚕的聲響還是很明顯。

  女孩挑起眉頭,隨後露出微笑。「你的肚子好像比你還健談嘛。」

  我只能翻翻白眼表示自己無能為力。

  唉,突然就這樣把過去戰友的後代殺了似乎不太好……走一步算一步吧,還是先別期待能有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了。

  「要我解釋狀況,我也不太清楚。」我擺出一副困擾的表情。「感覺腦袋一片混亂。」

  這樣會不會太刻意?我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表情。

  「真的失憶了?」女孩似乎不疑有他,臉上只有單純的擔心。「真奇怪呢……」

  她思索了一會兒,做出結論:「好吧,這裡也不方便說話,你先跟我回家吧。」

  現在的貴族大小姐流行在路邊撿大叔回家嗎?我摸摸自己滿臉的鬍子。在地牢裡,髮鬚只有長到會礙事的時候才會被砍斷。砍斷,不是剪斷。

  「還要整理一下你的儀容。你頭髮怎麼會亂成這樣?」大小姐說著居然伸出了手,但被我退了一步閃過。

  「不可以摸嗎?」女孩說著又露出了笑容。這孩子也太沒警戒心了,真的不怕我動起歪腦筋?

  看著她那無邪的笑臉,我再度在心中嘆氣。「妳家在哪?」

  「不遠,搭馬車一個半小時就到了。」女孩開始走下小丘,中途回頭問:「你是不是不愛講話?」

  我看了墓碑最後一眼,搖了搖頭,還是決定跟上她的步伐。「我不知道要說什麼。」

  「那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。」女孩似乎對我的缺乏反應不以為意,依然將溫和的笑容掛在臉上。她的成長環境想必很良好,才能教出這麼有包容力的好女孩。

  漫步在墓園的石板路上,我保持兩步的距離跟在她左後方。他們倒是弄了個不錯的地方,如果我能找到霙的屍體,或許也會將她葬在這裡。「對了,你叫什麼名字?」女孩問道。

  我回過神。用林義實這個名字應該不太妙,該怎麼辦?假名?綽號?代稱?一時想不出來啊,可是要是連名字都不說也太可疑……

  「名字也忘記了嗎?」女孩咯咯笑著,笑聲讓人覺得非常受用。「要不是沒有其他人,看到你的髮色和瞳色,我還以為你是異世界人呢。」

  「要不是沒有其他人是什麼意思?」我問道。

  「召喚異世界人,需要許多能力高強的魔法師,進行很久的儀式。這裡又沒有魔法師,就算你是也不會自己召喚自己吧?」女孩笑著說道:「剛剛沒說到,我是賽莉絲,賽莉絲·英·翠羽。」

  翠羽。我記得當年的——

  「我家是伊蘭里亞·翠羽的後代,他的名字也有在上面。」賽莉絲以眼神指向墓碑。「我們代代都負責管理這個墓園,皇帝陛下每年都會過來祭拜一次喔。」

  當年那個孤傲的有翼族,現在變成了貴族家系的起源英雄?真是難以想像。那時他沒有跟我們一起攻入魔王城,現在看來是非常正確的選擇。

  賽莉絲突然停了下來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女孩若有所思的看了我幾秒,隨後搖搖頭。「沒什麼。走吧,我的侍從官在等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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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以前我看過的侍從官,都是文人氣息很重的中年男性。不知道是不是時代變了,還是這個算特例,總之站在小型敞篷馬車旁的侍從官看起來非常……魁梧。

  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那古銅色中帶有紅色的皮膚,以及底下賁起的肌肉。再來是他高挑的軀體,肯定有兩百公分以上,和他剃的非常乾淨的光頭。他的衣服想必是訂製的,不然不能套在這巨軀上還看起來一點都不緊繃。如果不知道他是侍從官,我會以為他是巨人族。或至少混血的。

  「小姐,您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?一個人?這還真是非常大的進步啊。」侍從官說話有種奇特的腔調,讓我覺得很有趣。

  「阿德!不要挖苦我啦!」賽莉絲鼓起臉頰抗議。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小了幾歲。

  被稱作阿德的侍從官只是鞠了個躬。「在下怎麼敢挖苦小姐呢。就算小姐經常撿奇怪的東西回來,最後都讓在下幫忙照顧,在下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的。」

  這對主僕真逗。我事不關己的看著賽莉絲氣鼓鼓的抗議。

  「小姐,不好意思打斷您發言,不過可以請您介紹一下這位男士嗎?」阿德看著我的眼神帶有戒心,像是在考慮要如何對待我。這種反應才算是正常的吧,這女孩太沒戒心了。

  「噢。」賽莉絲看向我,皺起眉頭。「我在紀念碑前面碰到他,好像失憶了,想不起自己的名字,也不知道為啥會在這裡。」

  即使再聽一次,這說法也沒有變得比較不可疑呢。

  「依照規矩,英雄之墓的闖入者是要交給衛兵的。況且還是身分不明的人。」阿德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大麻煩一樣。

  「我對他的身份和來歷很好奇。」賽莉絲如此解釋。「交給衛兵就沒辦法調查了。」

  「您可以交代衛兵調查完向您報告,或是現在調查出來。我可以幫忙。」侍從官絲毫不掩飾敵意。

  現在反悔來得及嗎?剛才應該直接在那裡壓制這女的……

  「可是他看起來又餓又累啊。」賽莉絲反駁道:「反正調查完也要帶回去,先帶回去也一樣吧?」

  「如果帶身分不明的人士回宅邸,夫人會罵在下的。」阿德搖搖頭,不打算妥協。

  「唔……」賽莉絲苦惱的沉吟著。

  打暈他們兩個再走嗎?那個大小姐就算了,這個巨漢從站姿就看得出來重心很穩,可能有點麻煩……

  煩死了,殺掉好了。撕開他們的血肉,打碎他們的骨頭,讓那個天真的小臉再也笑不出來——

  「等一下,你們兩個幹嘛這樣殺氣騰騰的對視啦!」

  ——不。

  該死,又來了……

  「阿德,你能不能這次先聽我的話?」賽莉絲放軟了態度請求。

  阿德面有難色的看向她。「為什麼呢,小姐?」

  「剛剛我跟你說想一個人走走,那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這種想法。但是看到他之後,我就懂了。」賽莉絲的表情無比認真。「我還不知道他是誰,來自哪裡,可是我知道不能在這裡讓他走。」

  銀髮的大小姐用她那明亮的雙瞳直視她的侍從官。

  「這很重要。」

  過了片刻,侍從官屈服了。「那請您自己跟夫人解釋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賽莉絲點點頭,露出微笑。「謝謝你。」

  看來是搞定了?不用幹上一架算是好事,但大小姐的說詞讓我很在意。她今天突然決定要一個人走,而且還不知道原因?這其中肯定有鬼。

  不過還是先處理自己的殺人衝動吧……我看著大小姐跳上馬車,然後對上阿德的視線。

  「您好,在下是賽莉絲小姐的侍從官,巴萊卡爾塔德,您可以叫在下阿德就好。」他沒有伸出手,只是對我報上名號。

  「你好。」因為報不了自己的名字,我有點尷尬的回應。

  「小姐,您是打算帶他回家嗎?在下認為,帶去村公所也是可行的選擇。」我注意到侍從官的額頭有一個淡淡的刺青,不知道是出於宗教還是藝術還是什麼理由刺上的。

  「那可不行,我還有問題要問他。」賽莉絲拍了拍旁邊的位子。「阿德去駕車。那邊那位,坐上來吧。」

  阿德嘆了口氣,有點無奈的看著我,我也無奈的回望。可以理解他的心情,但想不出辦法讓他信任我。

  所以我只能低下頭說:「不好意思,給你添麻煩了。」

  阿德驚訝的眨了眨眼,可能沒有人跟他說過這種話。看不出來他思考了什麼,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:「請上車吧。」

  馬車不算大,沒什麼多餘的裝飾,擠一擠大概可以容納四個人。我在賽莉絲對面,也就是整個馬車的最後面坐下。

  阿德先將馬車的車頂拉了起來,讓整個座位區與外界隔絕,只剩前面有開口,之後才坐上駕駛座。

  在最外圍的牆邊駐守的衛兵,沒有檢查馬車內部就讓我們通過。畢竟負責墓園管理的貴族來墓園是再尋常不過的事。我倒是比較好奇,這些兵力是在翠羽家名下還是皇帝名下?

  出了墓園,經過沿著森林邊緣的蜿蜒道路,可以看到幾間似乎是樵夫或木匠的住家。陽光不算很強,也有點微風,因此剛才為了防止衛兵看到我而撐起的車頂收了起來。

  「對了,這樣不方便稱呼,我給你取個綽號吧?」賽莉絲對著樵夫一家人用力揮完手後坐下,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,露出高興的笑容。「剛剛想到的,覺得很合適。」

  這女孩在打什麼主意?我對那笑容中的淘氣感到莞爾。

  「悉聽尊便,小姐。」

  「欸,你怎麼學阿德講話啦!」賽莉絲不滿的抗議了一句。「好啦,總之,你的頭髮是黑色的,跟傳說中的英雄一樣。我就叫你林吧。」說到這裡,她又笑開了。

  聞言我一怔,不知道該對這突如其來的巧合作何反應。

  「怎麼了?你不喜歡嗎?」賽莉絲歪了下頭。「那你自己想一個好了?」

  「噢,沒關係,林就可以了。」我連忙回答。「用英雄的名字來取綽號很常見嗎?」

  如果很常見的話,就乾脆用本名吧。這樣也省得還要適應新名字。

  「很常見啊,你連這個都不知道?我的中間名就是用葉霙大人的名字取的喔。」

  這消息讓我更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。剛才聽到還以為是英,原來是這樣嗎。

  「畢竟是負責英雄之墓的家族,如果我是男生的話中間名就會取作義實了呢。」

  不,我實在不願意想像眼前的少女變成男的還以我的名字取名啊……

  馬車翻過幾個山丘,森林漸漸後退,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麥田,其中錯落著臨時搭建的農舍,還有一些似乎是農家自用的蔬菜水果。

  很常見的鄉下風景。

  奇怪的是,在這邊卻沒看到半個人。

  「阿德……」大小姐也察覺到不太對勁了。

  侍從官停下了馬車,站起身眺望。「小姐,在下覺得羅卡村可能碰上了什麼麻煩。」

  「你有看到什麼嗎?」賽莉絲緊張的問。

  「從這裡看不到。」阿德搖搖頭。「如果這不是集體偷懶,那就是有什麼原因村民無法離開村子。在下猜測,有可能是盜賊。」

  賽莉絲倒抽了一口氣。「怎麼可能?他們不是在帕羅威爾那邊嗎?」

  「也有可能只是小型的盜賊團。」阿德坐回位子,神色凝重的說。「小姐,或許我們應該先回去英雄之墓,找軍隊來處理。」

  要找軍隊?那我可不可以先閃人?

  「村民怎麼辦?那邊可是有好幾戶人家啊!」賽莉絲臉色劇變的站起身,引得馬車一陣搖晃,語調中帶有明顯的動搖。

  「那小姐您打算怎麼做?」阿德只是靜靜地反問。我看得出來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高看起來令人害怕,但在嚴肅的氣氛中,那份巨大還是會造成壓力。

  「阿德,你不能打倒他們嗎?」賽莉絲抓著他的袖子,幾近哀求的問道。

  「在下不知道那邊有多少人,有多少武器。而且在下最重要的任務,是保護小姐您。」侍從官任由自己的袖子被扯,巨大的身軀毫無動搖,只是輕聲說著。

  「唔……」賽莉絲不甘的低下了頭,幾綹銀絲遮住了她悔恨的臉。雖然一直找不到時機插話,不過好像不適合再旁觀了。

  「我先去偵查吧?」

  這句話讓兩人都驚訝的望過來。

  賽莉絲帶著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樣的氣勢轉過身,讓馬車又一陣搖晃。

  「你可以嗎,林!?」

  「我不認為會有問題。」一邊防備大小姐也跑來扯我袖子,我一邊看向阿德。後者正戒心滿滿的看向我。

  突然發覺,他在懷疑我是不是盜賊那邊的人。

  「林?」賽莉絲可憐兮兮的問。

  「小姐,妳相信我不是盜賊嗎?」我反問道。

  「什麼?」她似乎完全沒想過這問題,一臉不可置信。「你在紀念碑那裡難過的樣子,怎麼可能是盜賊?」

  原來我那時候看起來很難過?我以為只有悲哀和疲憊。

  侍從官聽了那句話,也減弱了一點防備,露出疑惑的神情。

  「我自己去偵查,你們如果碰到任何異狀,就捨棄馬車,騎馬回去墓那邊吧。不用在意我。」語畢,我跳下馬車,再次站上穩固的地面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賽莉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。儘管名字跟霙一樣,表現卻完全不同。畢竟還太年輕了吧。

  看在名字的份上,幫她一把吧。

  「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「……嗯。」停頓了幾秒,賽莉絲似乎終於下定決心。「你要小心,林。」

  我點點頭,轉向阿德。侍從官看著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好奇。

  他用奇特的腔調開口。「麻煩您了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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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情況比我想得嚴重。

  這個村子,是個稍大一點的農村,還稱不上鎮。道路有好好的整平,只差沒有鋪上石板,大部分木屋都有兩層,村中心還有一些石砌的大屋。

  至於盜賊,他們的身上都有紅色布條,有的綁在手臂上,有的綁在頭上,不知道是哪裡的盜賊團,反正不是烏合之眾。而且他們裝備居然比我還好,雖然說我的本來就不怎麼樣。

  他們讓全村的居民跪在村中心的空地,派了兩個看守,還有至少八個在周圍巡邏,剩下的似乎在搜刮財物。人數比預期得多。沒有看到死人。

  在人群前方那個騎著馬的男子應該就是首領。我很想知道他在說什麼,但附近沒有什麼掩蔽物,再加上那些巡邏的,很難再靠近。

  沒有死人,應該也沒有強暴婦女,唯一的損失就是那棟木屋和那些民脂民膏。這不像是單純的劫掠,他們是在等大小姐?打算針對貴族擄人勒贖?

  看來只能把這疑惑帶回去了,打草驚蛇也不好。我背對遭襲的村子,往馬車的方向跑回去。

  我將力量分配到四肢,讓它們的肌肉伸縮的更快,更有力。自從死亡的自由被奪走,我漸漸的學會控制這股力量,讓我破損的軀體復原,也讓我被挖出的眼珠不會長回來。由於不會死亡,甚至可以命令身體做出超越極限的動作。在地牢裡做了不少實驗。

  翻過兩個緩丘,馬車出現在地平線。他們又前進了一段距離,大概是大小姐要求的。我將黑暗的地牢拋在腦後,快速接近兩人。

  聽了我的報告,兩人本來就緊繃的神情變得更加凝重。

  「紅布條?」賽莉絲臉色蒼白的複述著。「為什麼……」

  「紅布條是什麼意思?」我問道。

  「那是『赤血』的標誌,林先生。」阿德說明道:「他們是這陣子帝國境內最猖獗的山賊團,據說首領是魔法師。他們打著劫富濟貧的口號,不傷害平民,累積了不小的勢力。」

  「不會是假冒的嗎?」我提出第一個想到的疑問。

  高大的侍從官搖搖頭。「沒有人敢假冒他們。」

  這麼可怕?「所以他們不會攻擊村民,那又為什麼要集合他們?」

  「恐怕……」阿德的表情不是很好看。「是在找人入團。」

  一邊搶劫一邊拉人入團?真有效率。

  「之前是聽說他們在攻擊帕羅威爾那邊的貴族。」賽莉絲苦惱的補充。「為什麼會跑來這邊……」

  「小姐,在下還是建議回去英雄之墓找支援。雖然那邊兵力不多,至少訓練精良。」阿德嚴肅的說:「他們人數眾多,可能還有援軍,目標肯定是您,我們絕不能自投羅網。」

  賽莉絲咬著下嘴唇,說不出半句話。

  「林先生,您怎麼看?」

  或許是我的行為贏得了信任,又或許只是情勢所迫,侍從官決定詢問我的意見。

  去找軍隊一開始就不在選項裡,對於軍隊我有太多不好的回憶。剩下的選項,就只剩要不要幫他們處理這一小群盜賊。我對上賽莉絲的目光,她眼中的祈求比我預期的還壓抑。可能她也知道狀況有多不樂觀。

  ……算了,就當作積功德吧。

  「我比較想直接殲滅他們。」於是我如此回答。

  侍從官顯然對於我的回答不以為然。

  「林,你是認真的嗎!?他們可是快二十個人啊!」賽莉絲也不可置信的喊道。

  我聳聳肩。「本來是怕他們把村民當人質,如果不需要保護村民,我不認為會有問題。你們願意幫忙的話,說不定還能活捉幾個。」

  這對主僕面面相覷,最後是阿德開口:「林先生,在下不認為現在是逞強的好時機。」

  「我知道我很可疑,所以如果你們不願意,頂多就是我自己去。」我表示無所謂。「雖然我通常不主動剿滅盜賊團,不過更不想碰到軍隊。」

  跟霙,以前那幾個高手,或魔王軍的那些高層比起來,我算很弱的。但區區幾個盜賊,即使沒有不死身,也不成威脅。

  「林先生,雖然您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世,對自己實力卻很清楚呢。」阿德懷疑的說。

  「……應該不會有問題。」我心虛的說。

  「難道你是魔法師嗎,林?」賽莉絲突然小心翼翼的問。

  「魔法師應該是魔法很厲害的人吧。」我無奈的說道:「我確實會用一點小魔法,不過應該算冒險者。」

  冒險者這個頭銜真方便啊,雖然我沒有打過多少魔物。

  看兩人的反應,似乎還是無法接受。罷了,這種情況下要他們信任我也是強人所難。

  「那麼看來我得在這裡離開了。」

  賽莉絲猛然抬起頭。

  「你要離開?為什麼?」

  「我不想碰到軍隊。」我皺起眉頭說。而且跟這兩個一起,要是和軍隊起了衝突可麻煩了。

  阿德站在一旁,無言的打量著我。他現在大概覺得我是逃犯之類的吧。

  過了幾分鐘,賽莉絲終於做出了結論。「不行。你不可以離開。」

  喔?這小女孩打算怎麼阻止我?

  只見她深呼吸了一口氣。

  「我們去擊退山賊吧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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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看來帝國境內最強的山賊團不是浪得虛名。負責巡邏的人都是兩兩一組,隨時注意周遭動靜,還沒有固定路線。連大城市的衛兵都沒有他們這麼勤奮。

  再加上這附近地形平坦,遮蔽物太少,這樣我很難各個擊破。即使好不容易靠近村中央的空地,躲在這棟兩層的石房後,也很快就會被發現。本來還想聽聽盜賊團在幹嘛,看來是沒那個餘裕。

  對於殺人我是沒什麼心理障礙,那種東西早就完全消滅了。

  反而比較擔心那股不時冒出來的殺人衝動。如果不小心殺到村民,會很難處理……

  微微嘆了口氣,小聲的唸出咒語,一顆魔力彈在我指尖凝聚。我確實不是魔法師,只會用魔力彈,還要念咒,一次只能射出一顆。而靠著在地牢裡的努力……或是被迫努力,我的魔力上限來到十五顆。魔力一用完,就會陷入昏迷。

  但靠著魔力彈,我暗殺了數以千計的魔王軍。我盡力將魔力凝聚,旋轉著,探出藏身的轉角,砰的一聲射出。

  騎著馬的盜賊首領胸口盛大的爆開,綻放出一朵完美的血花。

  突如其來的巨響和灑了一地的鮮血,驚動了首領的原本騎著的馬,整個空地只剩慌亂的馬鳴和馬蹄聲。看來我的手法還沒退步。

  在場的所有人在一片錯愕和震驚中凝滯。從任何人的眼中看來,包括我自己,都只看到首領的胸膛毫無徵兆的爆開。由於看不到飛來的箭矢或魔法,他們甚至無法理解自己正遭受攻擊。

  透明、不可見的魔力。這是我的招牌,也是我唯一的長處。霙曾經將其取名為「不可視的死亡」,她說那樣聽起來很帥,那時我卻覺得太中二而嫌棄。

  過了幾秒,一聲尖叫劃破了沉默,讓眾人的時間終於開始流動。我閃入房內,讓本來在更外圍巡邏的那些盜賊聚集到空地。

  怒吼和慘叫此起彼落,整個空地就此陷入了混亂,就像是一顆被捅的蜂窩。

  從建築物中移動到另一邊的轉角,我解決了第二個盜賊,一個比較靠近我的倒楣鬼。看這樣子,說不定在被發現之前魔力會先用盡。我好笑的想著,又擊斃了另一個喊著要冷靜的傢伙。

  一個壯漢語無倫次的威脅著要村民說出這是怎麼回事。第四個。

  一個高個子好像正打算跟同夥說什麼。第五個。

  一個小伙子坐在隔壁屋子旁抱著頭發抖,地上好像還有一攤黃黃的液體。

  嘖。煩死了。

  正當我尋找另一個目標時,突然有人大喊。

  「攻擊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!」

  我立刻躲回轉角後面。聽聲音就知道,盜賊,和那些沒來得及躲進房子的村民,驚恐的遠離被我拿來當遮蔽的建築物。

  總算有人看出中彈的方向了?看來現在不是處理自己情緒的好時機。

  「沒有戰鬥能力的快躲進建築物!」剛剛的聲音再度喊道。

  看來他們真的自詡為義賊?雖然跟我無關就是了。

  繼續待著也不是辦法……總之,被發現前狙擊了五個,也算不錯的成績。

  於是我確認了面具有戴好,拉低兜帽的帽緣,手腳並用的爬上兩層的石房,站上屋頂。夕陽開始西下,陽光從我背後照射到空地,讓眾人一時睜不開眼睛。幸好這裡的屋頂還算穩固,不然滑下去或踩破屋頂掉下去就糗大了。

  一群穿著各式各樣的皮甲,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的邋遢男子聚集在空地的另一端,距離我十公尺,看不出來剛才說話的是哪個。要是能先解決掉他會比較保險,但看來沒辦法。

  好吧,輕鬆的部分結束了。

  我一躍而下,讓斗篷在身後一陣翻飛。

  其他人可能會先說些什麼,但我認為放棄得來不易的先手優勢,是極其愚蠢的舉動。一落地我就向前衝刺,跨過胸口開洞的首領,朝最近的盜賊撲了上去。

  直到敵人逼近眼前,他才想到要反應。面對一個看不到五官,甚至連頭髮都被兜帽蓋住的敵人,即使武技再精熟的強者也會有一瞬間的遲疑。越習慣對人戰鬥的人,越會受影響。這還只是面具的其中一個好處。

  我扣住他揮刀的右腕,右手抓住他的頭髮往下拉,用膝蓋撞碎他的臉部。

  唔,膝蓋裂了。

  一個長臉的盜賊尖聲叫喊,聲音聽起來就是那個指出我的方向、叫別人去避難的傢伙。他舉起手上的弓。

  我抓住地上的刀子,往右衝閃過了這一箭,擋下右邊砍過來的一擊。劍刃互擊時發出清脆的聲響,對方被我的力道彈開武器,身形不穩。而我已經拉回刀子,以超越人類的速度劃開他的腹部,再反手砍向頸項。

  獲得不死身之後第一次實戰,目前適應身體的速度還算可以接受。

  這刀子不夠利,只能砍一半,但他應該是葛屁了。這樣就第七個。用左手抓住他的衣領,我將那個不幸的盜賊拉過來擋下了第二箭。

  一個留著落腮鬍的傢伙一邊鬼吼鬼叫,一邊舉著刀子直直地衝過來,用力插進他夥伴的屍體,大概是想把我連屍體一起刺穿。可是我早已閃開,還用力一踢讓屍體往他倒下。

  靠著推屍體的反作用力,我以極低的角度閃過好幾人的攻擊,像是跌倒一般撞向下一個受害者,再趁他被我撞的身形不穩時從地上彈起,讓刀刃由上而下滑入他的喉嚨。第八個。

  同伴的死似乎沒有讓他們退縮,反而更加激烈的攻擊我。這到底是他們想為同伴報仇,還是只是單純太笨?

  我抽回武器,帶出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令人滿意的完美曲線。右邊的攻擊被屍體擋住,左邊的來襲者則被我側身閃過,順手將刀子送進他的心窩,卻拔不出來。嘖,爛東西。九。

  剛剛那個落腮鬍試圖偷襲我,卻被我一腳絆倒。混戰時,隨時注意有沒有敵人繞到背後是基本。我將他打倒在地,踩碎頸椎,同時用還在痙攣的第九個犧牲者擋住飛來的兩隻箭,接下還沒放開的武器。十。

  長臉的傢伙還在不停的射箭。我使足力氣把劍丟了過去,貫穿他的腹部,將他釘在後面的木門上。十一……不對,這個好像還沒死。丟東西的準度還不夠啊。

  剩下的六個人還沒有攻過來。他們舉著武器,保持距離,臉上的瘋狂神色少了許多,取而代之的是恐懼、憤怒、怨恨之類的負面情緒。看來終於開始搞清楚情勢了?

  首領被看不見的狙擊打爆,戴著面具的人現身後瞬間殺了五個人,如此衝擊的展開或許足以讓他們喪失戰意。

  正撿起落腮鬍的刀子,突然碰的一聲從左側傳來。不算特別大聲,但清楚的傳到我耳中。我往聲音來源望去。

  只見賽莉絲從低矮的木屋中走了出來,身體微微顫抖,臉色蒼白,嘴唇咬的死緊,愧疚的看著我。她脖子上架著一把短刀。

  拿著刀的,是剛才那個漏尿的小鬼。

  「放,放下武器!!」他緊張的大吼,推著賽莉絲離開門邊,走到同夥旁。門後面跟著出現的是阿德,他巨大的身軀必須彎下腰才能過門。我們對上視線,他恥辱的轉開了頭。大概能猜到房子裡面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我並不認為那小伙子有殺人的膽量。況且殺了大小姐,他們就沒籌碼能威脅我了。但看他的手抖得那麼厲害,完全有可能一時激動下殺手。

  賽莉絲的視線充滿後悔、慚愧和不安,而在那些後面,有著一股決意。

  那種眼神,我曾經看過。

  在那個夜晚,在魔王城中。她被抓住時,大喊著要我逃跑。

  「我說放下武器!!!

  深深的嘆了一口氣,我拋下刀子,快速編織著咒語。

  面具的另一個好處,就是除了隱藏身份、阻礙認知,還能不讓人發現我在念咒。

  「還愣著幹什麼,快砍了他!!」被釘在門上的長臉盜賊對著同夥嘶吼道。「戴面具的傢伙,你要是敢躲或擋或攻擊,我就叫小子刮花那個小婊子的臉!!!」

  不得不承認,這個威脅還蠻有效的。畢竟是過去戰友的後代,我也不能坐視她受傷。雖然這藉口是我剛剛才想到的。

  看著她那悲愴至極的表情,我很想告訴她事情其實沒那麼嚴重。可是我帶著面具。這是面具少數的缺點。

  面對迎面而來的攻擊,我微微往左一偏,驚險的躲過了被砍頭的結果。因為頭要是掉下來會很難瞄準。

  但右手就沒那麼幸運。由於刀子不夠利,我的下手臂幾乎是被扯下來的,切口凌亂不堪,血液正迫不及待的往外噴。

  一把劍插進了我的肋骨縫隙,似乎還從我的背後穿出。這技術真的不行啊,站著不動給你戳居然連心臟都戳不到,我一邊咳血一邊想著。

  破空而來的箭矢射中了我的肚子和右腿。這是小問題,我可——

  不知道誰,從後面重擊我的腦袋。該死的,意識渙散了一瞬間。我咬牙撐住,重新開始咒文。

  賽莉絲哭得很傷心,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橫的直的掛在她臉上。年輕的小姐要再多注意形象啊,真是的。她好像在叫喊著什麼,不過我的耳朵剛被削掉了,聽不太清楚。

  膝蓋被砍了一刀。我跪了下來,背上插滿武器,在一波一波的鈍痛中載浮載沉。一閉上眼,黑暗的地牢就浮現在眼前。

  不夠啊。不管是砍人還是被砍,都太溫吞了。

  可能是因為沒有抵抗,他們發現我也只是個會流血的普通人。於是決定要慢慢折磨我,沒有再次嘗試砍掉我的頭。或許我該慶幸這點。唸出最後一個音節,我轉動頭部看向侍從官。

  他瞪大眼睛。

  「砰」的破空聲響遍空地。

  失去頭顱的小伙子向後倒下,毫不客氣的在賽莉絲的洋裝上撒滿鮮血。

  從血泊中撐起身體,我伸出僅存的左手抓住最近的盜賊。他動作僵硬的轉回目光,臉上寫滿驚恐,面對著一張漆黑的面具。

  「怪,怪物啊啊啊啊啊啊!!!」

  我一把鉗住他的臉,使出最大的力道。

  骨頭碎裂的手感傳來。

  剩下的幾個已經屁滾尿流的在地上爬行,嘴中叫喊著不成句的慘叫。我踏出一步,發現在膝蓋受損的狀況下很難移動。

  我轉向侍從官。

  他擋在賽莉絲身前,一臉凝重的看著我。

  「別讓他們溜了。」我嘶啞的開口。

  阿德皺緊眉頭,額頭上的刺青開始發光。光頭在發光欸,哈哈。

 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錯覺,但阿德的身體確實變得更雄壯了點。肌肉也變得更粗,膚色也變得紅了些,拳頭有臉盆那麼大。

  倒是沒看過這種招式。這讓我想到浩克,雖然他是紅色的。

  他大步走向前,抓起盜賊的衣領,往地上一砸。那個可憐蟲直接昏死了過去。

  幸好當初在墓園那裡沒有跟他打起來。看他簡單粗暴的收拾殘局,我乾脆的倒回地上,拉開面具的下緣,讓咳出的鮮血流下。

  差點沒被自己的血嗆死,雖然不會死就是了,我躺在血泊中想著。右手跑去哪裡了?

  賽莉絲出現在我上方,臉上的慘狀想必就是所謂的「連百年戀情都會冷卻」的樣子吧。可是大小姐,妳才認識我半天左右欸,是在哭個啥?

  「嗚,對,對不起,我沒有注意到……」她哽咽的說著:「我本來……想說,看有沒有人……受傷,對不起……嗚嗚嗚……」

  小姐,妳的眼淚滴到我面具上了。我開口想說話,卻吐出一個血泡。

  「對不起,林,對不起……」賽莉絲胡亂的用手抹著臉。或許是我的樣子已經百分之百沒救了,她沒有試圖治療或是叫我不要死之類的。

  努力吐掉嘴裡的血,我氣若游絲的說:「大小姐,幫個忙……」

  「什,什麼……?」

  「我的……右手,幫我撿一下……」我又咳了幾聲,發現戰鬥的聲響已經停止了。阿德的動作還蠻快的。「還有其他部位,也一起……幫我擺好位置……」

  「咦,咦?」賽莉絲發出疑惑的聲音。

  「快點吧,我……咳咳,還沒死。」我考慮了一會兒,還是沒把面具拿下。

  賽莉絲的表情寫滿不可置信,但總算動作了。她遲疑的站起身,跨過——噢。

  好吧,想到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。白色燈籠褲……感覺不意外啊。是說我都快四分五裂了,居然還在想這種事。

  好不容易弄好,賽莉絲鴨子坐在一旁,可憐巴巴的望著我。手上沾滿鮮血,快變成紅色的洋裝也弄得髒兮兮。

  「謝了。」我覺得非常有必要跟她道謝。「阿德怎麼了?沒……看到他。」

  「他在休息。」賽莉絲一邊抽泣一邊說。「他每次戰鬥完,都得花很久時間才能動。」

  聽起來也蠻慘的。如果打了幾分鐘就要休息,說不定我能贏。

  「好吧。如果妳還有魔力……試試治療魔法,如何?」不然我得躺在這裡好幾天,甚至好幾個星期。

  「咦?會有用嗎?」賽莉絲驚訝的忘記了哭。

  「理論上,咳,應該可以。」我吃力的吸了一口氣。「稍微加強身體復原力,就好。」

  賽莉絲沒有問第二遍,立刻開始唸咒。她的治療咒語是我沒聽過的種類,那輕柔的語調彷彿搖籃曲。白色的魔力聚集了過來,像是柔軟舒適的棉被輕輕的包覆著我,滲入體內,給我力量。

  沒想到還真的有用。我感受著那治癒的能量,用其加快身體重新組合的速度。

  我的斷肢伸出細絲,接上被切斷的部分,迅速的將兩邊黏合在一起。身體的破洞也由內而外開始填補,破口快速聚合,看不出一絲痕跡。賽莉絲驚異的看著這景象,嘴都忘了闔上。

  「下次不要再哭成那樣了好嗎?」有了力氣,說話也流利了。「妳哭的樣子有夠難看的,一點都不端莊。」

  「什麼!」賽莉絲嗔道:「我,我又不知道你會復活……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人家!」

  「妳也真奇怪,居然為了一個認識才一天的人哭成那樣。」我一邊陰沉的說著,一邊舉起右手,動了動手指,轉轉手腕。完整的感覺真好,雖然之前才嫌棄這個身體太殘缺。明明才昨天,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  「那是,那個……」賽莉絲說著又開始抽鼻子。「因為都是我害你的……」

  「不。」我坐起身,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服。這次只好感謝那個神了,要不是有自動復原的斗篷,就會變成暴露狂。「剛開始我不是躲起來狙擊嗎?」

  「那個真的是你弄的?」賽莉絲瞪大眼睛。「我只看到那個騎著馬的盜賊胸部爆開……」

  「嗯。」我不太想深入這個話題,只是應了一聲。「那時我本來可以射殺那小子,但我猶豫了。」

  「那小子是……你說把我當人質的那個人?」

  「對。我看他尿了一地,就沒有動手。」

  「我……是我讓他知道,你是來幫我的。」賽莉絲搖了搖頭,被血污弄髒的銀髮也跟著微微擺動。「那時候我看孩子們都很怕,就說你是好人……沒想到被他聽到,我沒有注意到他在角落……」

  「那我們算扯平了。」我稍微強硬的做出結論。「我錯在沒有射殺他,妳錯在讓他知道我跟妳一伙。」

  賽莉絲皺起眉頭,似乎想說什麼。我放著讓她慢慢思考,站起來動了動四肢。

  「可是如果不是我要求,你也不會來打盜賊,對吧?」賽莉絲依然坐在地上,語氣帶有深深的自責。

  「只是因為妳幫我從英雄之墓出來,還個人情罷了。」我有點不耐煩的回道。「反正死不了。」

  如果她不要突然衝出來脖子上還架著一把刀,我確實不用受這些罪。但應該不需要再加深她的罪惡感了。

  有些比較大膽的村民已經從門後探出頭。幸好面具還在臉上,我習慣把戰鬥時的身份和平常的分開,儘管也沒打算認識他們。

  「可是我只是讓你坐馬車而已……」賽莉絲還在糾結。

  「別再可是了。妳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我,不要再問我的身份和來歷就好了。」我直接下了結論,走向被阿德攆到牆上而昏過去的某個盜賊,蹲下來,賞了他一巴掌。

  眼看反應不大,我再賞了一巴掌。

  「唔……」盜賊一醒來就嚇了一大跳。「你!!」

  我伸手鉗住他的喉嚨,把他按在石牆上。「你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?」

  「什,什麼,東西?」氣管被壓迫讓盜賊整個臉漲了起來,拚命的想扳開我的手。

  「目的。」我瞪著他的眼睛。「單純洗劫村莊才不需要派那麼多人把風。你們的本團呢?」

  「我,不,知道……呃啊!」

  我繼續收緊箝制,直到他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,臉色由紅轉白,然後再鬆開。

  「哈,哈,哈啊,哈……啊……」盜賊一邊喘氣一邊露出笑容。「殺了我吧。」

  「不。」我幾乎是反射性的回答:「絕不。」,

  盜賊不屑的呸了一聲。「你都已經殺了我們那麼多弟兄了,現在說什麼不殺?」

  我回頭看了大小姐一眼。她似乎已經振作起來,接下了村民給的毛巾,正在照顧靠在牆邊動彈不得的阿德。

  「來吧,我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。」我掐著他的脖子開始拖行。「你很快就會發現,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是比較幸運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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