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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隔天我直接睡到了中午。畢竟不打算跟大小姐玩躲貓貓了,自然失去了非要早上就上山的理由。人生已經夠悲慘了,睡個懶覺不為過吧。

  當我進入餐廳時,三名女性已經坐在餐桌旁開始用餐了。對於我的出現,瑟雅娜只是饒富興味的微笑看著,賽莉絲則是停下了動作,露出帶有猶疑和不安的表情。

  「嗯……午安。」我走近餐桌。「能幫我弄點東西吃嗎?隨便都好,不用太麻煩。」

  過了半晌,賽莉絲突然回過神。「噢,好,我去弄。」

  「我來吧,大小姐。」莉莉阻止了賽莉絲站起身的動作,自己前往廚房。

  把斗篷掛在椅背上,我拉開椅子坐在大小姐對面。動作過程中她一直盯著我不放,想必是在猜想為什麼我會突然晚起。

  「您今天起得比較晚呢。」瑟雅娜首先開啟了話題。

  「嗯,昨天比較累。」聽了我話中帶刺的回答,反而讓她笑得更開心了。

  賽莉絲先是瞥了一眼她母親,然後怯生生的開口:「林,你今天也要去山裡嗎?」

  「對。」我毫不猶疑的答道,彷彿這樣非常理所當然。「今天應該也是晚餐前回來,還是要麻煩妳們幫我準備。」

  「這,這樣啊。」大小姐避開了我的視線,表情看起來充滿煩惱。我則是趁她移開視線,對剛才用眼神施壓的瑟雅娜回敬了一個白眼。

  說的是不要排斥她女兒,也沒有說要主動接近啊,哼。對大小姐來說,如果我沒有原因的突然改變態度,肯定會很奇怪。

  不知道是不是讀出我的意思,瑟雅娜擺出看著令人頭疼的孩子的表情,苦笑著微微搖了搖頭。

  「林先生,您晚上有安排嗎?我想請您教賽莉絲一點防身術。」

  防身術?我皺起眉頭。

  「如果盜賊真的打過來,防身術也不會有用的。」

  「不是為了防範盜賊。」瑟雅娜呵呵笑著。「只是想說去日昇的時候還是要以防萬一。」

  聽到重點的單詞,賽莉絲驚訝的抬起頭。

  「日昇?我要去日昇?」

  「林先生有事情想去日昇處理,等盜賊處理完,我打算讓妳帶他過去。」瑟雅娜的笑容乍看之下沒什麼變化,但還是看得出她比平常更患得患失了一點。「妳可以嗎?」

  「要去日昇嗎……」賽莉絲放下餐具,偷瞄了我一眼,發現我也在看她,又慌慌張張的垂下頭。

  這傢伙可真忙。我接下莉莉端來的湯碗,跟她道了聲謝。

  「林你去日昇要做什麼事,可以說嗎?」直到我喝了快半碗,賽莉絲才結束了扭扭捏捏,如此問道。

  「我想見見卑塔。」我開門見山的說。「關於我的魔法,她應該能給點意見。」

  賽莉絲困惑的眨了好幾次眼睛,才理解我到底在說什麼。「卑塔……大人?是有聽說她偶爾會回日昇,可是她是魔法師公會的會長,應該很難見到吧?」

  「所以才要妳帶他去啊。」瑟雅娜笑著說。「我會寫一封信讓妳帶去,到魔法師公會,用翠羽家的名義要求會面,這妳應該沒問題吧?」

  「噢,沒問題的。」賽莉絲反射性的回答後,又看了我一下。「沒問題……嗎?」

  這個應該是在想為什麼我會同意跟她一起去日昇吧,畢竟之前才用那種理由拒絕帶她上山。可是我不想在瑟雅娜面前上演什麼重歸於好的戲碼。

  也沒有為什麼,就只是不太爽。

  「林你怎麼繪知道卑塔大人?」賽莉絲冷不防的問道。

  呃。說起來她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……嗎?這……

  「我跟他說的。」瑟雅娜插話:「他說有魔法方面的問題,我就告訴他卑塔大人是這方面的權威。」

  「這樣啊……」賽莉絲聽了只是又低下頭。

  我向瑟雅娜拋去「有必要嗎」的眼神,換來了一臉似乎是表示無所謂的笑容。

  這些人真麻煩。我暗自嘆了口氣,把玩著銀湯匙。「關於防身術,怎麼不找阿德?」

  「他的戰鬥方式應該不太適合。」瑟雅娜委婉的笑道。

  唔,這倒是。我也不想看到一個姑娘家變得滿身肌肉,到處亂打亂砸。他八成有巨人族血統,想學也學不來。

  好吧,總之,這很明顯是要把大小姐塞給我,而且我沒有什麼藉口能拒絕。昨天才說好,今天就來這招,真是邪惡的女人。至於當事人,不用抬頭也知道她又在偷瞄,我決定大口咬下麵包假裝不知道。

  快速解決了這一餐,我從桌邊站起身。

  「如果大小姐沒問題,等晚餐後再看看吧。感謝午餐,很好吃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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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用完晚餐後,我跟著賽莉絲來到後院。她穿著無袖的白洋裝,銀髮一如往常的綁成一個鬆鬆的馬尾垂在肩上。

  時節越來越接近盛夏,連晚上都可以感受得到吹來的風是熱的。幸好濕度不高,不會有悶的感覺。以前在王都還看過他們用水石來幫室內加濕,這裡應該沒有那麼高級的東西。

  幾天沒見,羊肉的熱情似乎絲毫不受影響,一看到我就暴衝過來,人立而起,在我臉上拚命的亂舔。

  說實話,如果不知道牠是一隻笨狗,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衝過來還是蠻嚇人的。不過對知道的人來說,就只是一團白色毛茸茸的笨狗。

  「牠真的很喜歡你呢。」

 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羊肉推開,我才看到賽莉絲的笑容裡有些陰影。她最近好像很常露出這種表情。

  我胡亂揉揉羊肉的頭,嘆了口氣。

  「關於那天晚上在這裡跟妳說的那些。」我想這樣表示她應該懂。「我想跟妳道歉。我說得太過火了,對不起。」

  大小姐聽了,只是低下頭把玩著自己的銀髮。「沒有啦,是我的問題。」

  當我正要接著說的時候,她打斷了我的開口。

  「媽媽跟你說了什麼嗎?」

  「是有聊一下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找她帶你去日昇?」賽莉絲抬起頭問。

  這問題……倒是沒想過。我看著她因為緊張而繃起的臉蛋,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  「我去跟她說,讓她帶你去吧?」

  賽莉絲說著就要往回走,卻被我抓住左手臂。我特意控制了力道,因為那手臂摸起來比看起來還細。

  跟她臉上的表情一樣脆弱。

  「妳不想帶我去日昇嗎?」

  「我……」賽莉絲沒有轉身,只是側過頭讓我看不到她的臉。「你不是討厭我嗎?」

  「什麼?」我驚訝的皺起眉頭,繞到她身前,身體正好擋在她和後門之間。「妳以為我討厭妳?」

  銀髮女孩沒有回話,只是用甚至可以稱為幽怨的眼神仰望我。

  「我並沒有討厭妳。」我一邊讓大腦快速運轉,一邊慶幸羊肉跑去追朝陽了。「相反的,我覺得妳心地善良,是個很好的孩子。」

  說到這,賽莉絲又低下頭。

  「我跟妳保持距離,是因為我會給妳帶來負面影響。」我一字一句慢慢的說。「像妳這樣的孩子,不應該跟我這種居無定所、身無分文,只想著復仇的大叔混在一起。妳還有值得期待的未來。」

  「所以我去跟媽媽說就好了吧。」賽莉絲輕輕的說道。她的語調有些顫抖,似乎是在努力隱藏自己的情緒。

  但我還是讀出了不相信。

  「可是妳媽說我想太多了。」我說出之前就想好的藉口。「她認為妳很清楚自己要什麼,也有能力去選擇自己要的。她說我不夠信任妳。」

  賽莉絲的表情出現了一些混亂,就像原本平靜的水面被擾動,波紋一圈一圈的擴散。

  我只能靜靜的等著水面恢復平穩。

  「你需要我帶你去日昇。」從語氣聽來,這不是一個問句,而是直述句。

  很明顯的,我說的那些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。儘管她很努力要面無表情,依舊讀得出不相信。她覺得我在撒謊。

  「我——」

  「別說了。」賽莉絲飛快的搖了搖頭。「拜託你。」

  ……怎麼回事?她還是認為我討厭她?這……

  「我會帶你去日昇。」她擠出一個笑容,卻隱藏不了有點泛紅的眼眶。「你不用再說了,沒關係的。」

  我迅速的掃視她的臉色,想要看出她到底在想什麼。

  然而她似乎不太在意我無禮的瞪視,只是低下頭順了下胸前的馬尾。「對不起,我先進去一下。」

  這次我沒有再阻止她。

  到底是哪邊出了問題?我仔細回想先前的對話。

  難不成是因為我叫她孩子?好像是不應該,但如果是這原因,她的反應應該不是這樣……

  唉,報應來得真快啊。雖然搞不清楚她心情不佳的原因,但怎麼想都是我活該……之前那樣疏遠她,現在沒有被她發脾氣已經很好了。

  可是我寧可她發脾氣啊……

  突然間,我感到褲管被拉了幾下。

  「小思?怎麼了?」

  那動物轉過頭,用那雙大眼看著放在庭院內的鐵桶。桶子裡有一雙短短的獸足在揮舞。

  我苦笑了幾聲,把球球從桶子裡拔出來。牠頭下腳上、一臉無辜的盯著我,手裡還緊抓著一個不知名的果子。

  「別再吃了,去旁邊玩吧。」

  看著黑色毛球一溜煙的竄到樹叢裡,我直接在草地上坐下,呼出一口長長的嘆氣。

  現在那女孩心中,我的印象分數一定下降了不少吧。以我的立場來說,這樣說不定正好,然而我卻莫名的在意。

  彷彿心裡有什麼卡住了,連思緒都變得不靈活。

  我不應該在意的……吧?

  只是這樣瑟雅娜不知道會說什麼。而且之後還要去日昇,如果維持著這種尷尬的狀態會很難辦……

  這是不是在找藉口,讓我能合理的在意那女孩的心情?想到這,我又忍不住苦笑。

  羊肉跑了回來,嗷嗚嗷嗚的大聲叫著,一頭撞進我懷中。朝陽慢吞吞的跟在後頭,一臉慵懶的樣子。牠緩步繞了幾圈,尾巴輕拂過我的背。

  牠是在安慰我嗎?哈哈……感覺跟這些動物待在一起,心情也好了一些。

  賽莉絲這幾天來,就是這樣恢復情緒的吧。想到這裡,罪惡感又冒了出來。

 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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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冷氣石從外表上來看,只是一顆白色透明的小石頭,隨著消耗程度逐漸變得混濁無光澤。出於某種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的原因,這些魔石都是正立方體的形狀。

  靠近這東西的話,確實能感受到其放出的寒氣。跟冷氣不一樣的是,它不會製造空氣流動,沒有風。霙應該會吐槽我,那是吸收熱量,不是放出寒氣。不過我覺得把那些科學理論套到異世界的魔法上,似乎不太妥當。

  持續注入魔力可以達到足以傷人的低溫,但需要的魔力跟時間都太多,不如直接使用攻擊魔法。為魔石裝置注入和抽出魔力是魔法師的基本技術,但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
  重點是,只要一顆手心大小的這種東西,即使在王都也夠讓人不愁吃喝好幾年。住在這裡究竟讓他們多了多少開銷?

  已經過了四天,情況沒有好轉多少。至少對我來說沒有。

  本來是想結束那種尷尬的躲貓貓,現在變成了尷尬的面對面。賽莉絲本人好像也不打算改變這種氣氛。

  中午起床,下午上山,晚上教她一點基本的攻防概念和技巧。她非常配合,我們之間也還是有對話,尤其是用餐時,在瑟雅娜面前聊個幾句。但能不說話的時候,她就不會開口。

  不得不說她隱藏情緒的能力,完全不能跟她母親比。有時她會給我一個短促的微笑,那種誰都看得出來是虛偽的笑容。

  嘗試過幾次要突破她的心防,都被她輕描淡寫的迴避掉。

  她不想跟我交流。

  不管怎麼想,都是被討厭了吧。對,這都是我自找的。

  翠羽夫人為什麼還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?我有點遷怒的想著。她觀察力應該很好才對啊,而且那是她女兒欸。

  我嘆了一口氣,繼續研究這個降溫裝置。因為我辦不到,一直以來都是莉莉幫我設定溫度的。連女僕都能用魔法,只有我不能。

  連自己關掉都沒辦法。可想而知,這樣消耗的速度會更——

  敲門聲響起。

  這時間應該不是女僕吧……我走到門前,打開一條縫。

  「晚上好,林先生。」瑟雅娜笑著問候道。她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紫色的睡衣,頭髮也跟上次一樣散在背後。

  「我什麼都不知道。」我快速的說。

  翠羽夫人不改其笑容,只是微微皺起眉頭。「不知道什麼?」

  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妳女兒會這樣。」我翻了翻白眼。「不過我知道這是我活該。」

  她聽了搖了搖頭。「不讓我坐一下?」

  猶豫了一下,我還是拉開了房門。

  「她到底有沒有跟妳說什麼?」我在她倒酒的時候,靠著牆壁,雙手抱胸說道。

  「我是有察覺一些。」瑟雅娜站在桌邊,動作優雅的斟滿兩隻酒杯。「但這事不適合我插手太多。」

  我接下酒杯,瞥過她臉上難解的微笑,隨後將視線收到杯中,冷笑了幾聲。

  「我連該不該解決都還在考慮了。」

  「您想維持現狀?」瑟雅娜的語氣帶有明顯的笑意。

  「當初答應妳的是給她一次機會。」我抿了幾口紅酒,擺出臭臉。「我已經嘗試很多次了。」

  這話說得我自己都有點心虛。調換一下立場,如果今天我是翠羽夫人,應該會很討厭這個路邊撿來的流浪漢才對。

  可是這女人似乎都不會生氣。她在床邊坐下,拍了拍身旁的位置。

  看我撇下嘴角,她開始以眼神施壓。僵持一陣子後,我嘖了一聲,在床尾坐下。

  對此她輕笑著搖了搖頭,晃著手中的酒杯。「我知道你討厭拐彎抹角……所以直接說結論。希望您多給她一點時間。」

  「……就這樣?」

  「不然您想要怎樣?」瑟雅娜曲起膝蓋,將左腳放到床上。隨著這個動作,她的睡裙自然的滑落了半分,白皙的大腿根露了出來。

  「妳能不能換件衣服?」我忍不住開口。

  瑟雅娜把臉頰靠到膝蓋上,露出微笑。「天氣熱嘛。我的房間很少用冷氣石的。」

  這是想讓我有罪惡感?我轉開視線,用手撐著頭。「那妳可不可以不要再用『您』了?聽起來真的很彆扭。」

  「這個嘛,我會試試。」

  「還有能不能解釋一下她現在的狀態?」

  「這個……」瑟雅娜收起話語中的笑意,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遲疑和困惑。「您——呃,你有跟她說明改變態度的理由嗎?」

  「她真的都沒跟妳講?」我抓抓臉,強迫自己盯著對面的牆壁看。

  「她不肯說實話,我也不好繼續問。」瑟雅娜的語氣又加入了點惆悵。「很多時候我也猜不透她的想法。」

  我用鼻子嘆了口氣。「我跟她說我錯了,本來以為我會對她有負面影響,但妳告訴我,她有能力決定自己要做什麼。」

  「聽起來……恕我直言,不怎麼真心。」

  我終於忍不住,轉過頭看向瑟雅娜。她的動作還是沒變,笑容帶有無奈。對許多東西的無奈。

  「她還問我,為什麼不找妳帶我去日昇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瑟雅娜的笑容少見的滑落下來,露出苦惱的表情。「你怎麼回答?」

  「我沒有正面回答,只是反問她是不是不想帶我去。之後就是剛才的那些,跟她說我錯了。」我轉回視線,再灌下幾口酒,盡力不去看那白花花的大腿。

  「……你自己是比較想找誰帶你去日昇呢?」瑟雅娜面有難色的問。

  「說實話嗎?」我做了一次深呼吸。「妳。因為妳知道我的身份,而且經驗比她豐富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瑟雅娜的聲音聽起來難以辨別是高興還是難過,或許兩者皆有。「這可能就是問題所在。」

  「恐怕我無法解決這個問題。」我聳聳肩。「我不想,也瞞不住她。」

  一隻手輕巧的拿走我手中的杯子。「那麼我要說的也還是一樣。希望你能再給她一些時間。」

  「就這樣?」我看著她再度斟滿,用一模一樣的話回答。「這樣就能解決嗎?」

  瑟雅娜微笑。「你要主動去追問嗎?」

  呃……

  輕笑聲和酒杯一起傳來。「我只希望,她向你訴說的時候,你能給她一個認真的答覆。」

  「妳好像都不擔心?」我皺起眉頭問。

  「是不怎麼擔心。」瑟雅娜坦承。「我確實無能為力,但是我相信你。只要你還願意認真面對她,我就不會太擔心。」

  我瞪了她幾秒,看她只是笑著沒有下一句話,只好再給她看一次白眼。

  「妳可以不要相信我嗎?」我沒好氣的說道。「這根本就不合理啊。」

  「你很像以前的我。」瑟雅娜的笑容多了不少柔情。「八年前的我。只是那時候我還有塞莉絲,你現在卻一無所有。」

  「說不定她只是討厭我了而已。」話語脫口而出。「這是目前聽起來最合理的理由。」

  瑟雅娜沒有立刻回話,可是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看得我很難受。

  「你知道這不是真的。」

 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我才從那雙眼睛轉開視線,意識到自己有點呼吸困難。我閉上眼大口吸氣,試圖壓下腦中出現的畫面。

  「其實……」瑟雅娜的聲音變得更近。「還是會痛,對吧?」

  我睜開眼,發現她已經坐到我旁邊,左手按住我右腿。

  「這都要感謝妳女兒。」我隨手放下酒杯,再把她的手放回她自己的腿上。「我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。」

  「這三百年來,你都被魔王關著嗎?」

  「差不多吧。初期它還會弄一些實驗。」我揉了揉眼睛,捏捏鼻樑。「後期我開始厭倦了自殘,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黑暗之中……處於幻覺之中。」

  用力眨了眨眼,我才再度看向瑟雅娜。她的臉上不像當初她女兒那樣滿是關切和同情,而是多了些理性和……

  ……理解?

  「我已經瘋了。有時候我會突然醒過來,搞不懂自己在幹什麼。有時候我會無預警的陷入狂亂,想要撕裂所有看到的東西。」我緩緩的,清楚的說著。「我不認為妳理解我。」

  「事實上……」瑟雅娜突然伸出左手,貼上我的臉頰。「我認為我理解的部分,比你想像的要來得多。」

  我安靜的看著她,沒有移動。

  「你在害怕。」她的手順著我的臉側撫過,彷彿正透過肢體接觸讀取著什麼。「害怕忘記她的聲音,她的樣貌,她的一切……害怕自己忘記如此的痛苦。即使是她死前的畫面,你也不想忘記。因為這會減輕你的罪惡感,即使只是那塊沉重的極小部分。」

  「難道應該要忘記?」我拿開她的手,嘶聲說道。「我本來以為我早就什麼都不剩了。我本來以為我早就忘記什麼叫痛了!這不只可以減輕我的罪惡感,這還可以證明我還有感覺!」

  瑟雅娜並沒有被我的怒火影響,只是輕聲說:「這三百年你獨自待在黑暗中,無法跟人交流。你以為你早就麻木了,其實只是一時忽略了。而我,八年來接觸了不少人事物,從來都沒有忘記。」

  我皺起眉頭。

  「我還是記得他。我仍然愛他。」瑟雅娜再次微笑。那笑容讓我心中一陣糾結。「不過……日子還是要過下去。有些時候,還是會想要找個伴,能理解、接受、包容這些的人……」

  說到這,她的笑容變得有些靦腆。「只是現實總是不如理想。」

  「妳在想的時候,不會有罪惡感嗎?」我看著她的表情,想找出些端倪。

  瑟雅娜撥了下因為側著頭而垂下的頭髮。「難免會有的。對你來說,記得可以減輕你還活著的罪惡感。對我來說,為了記得,我願意背負這些罪惡感。」

  聽起來……有點複雜。

  「有些東西一輩子都無法抹滅。」瑟雅娜輕輕的說出結論。「但不代表我們不能擁有幸福。」

 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我只好撿起酒杯,默默的倒進喉嚨。

  「我知道你現在還無法這樣想。」她看著我的動作,微笑著。「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給賽莉絲一點時間——同時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。」

  「這是剛才想到的自圓其說,還是一開始就計畫好的?」我突然快速問道。

  「你覺得呢?」瑟雅娜的嘴角又上揚了幾分。

  我撇撇嘴。「真狡猾。」

  「謝謝稱讚。」那笑容現在已經可以用燦爛來形容了。「還有謝謝你聽我說這些。」

  「又來。」

  「真的啦。」瑟雅娜的表情稍微認真了一點。「你知道,我那時候沒有人能跟我說這些。現在你能聽我說,感覺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某種救贖。」

  「……噢。」

  翠羽家的夫人似乎覺得我的敷衍回答很有趣,又或是覺得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噢的樣子很有趣。她輕笑了一陣,看起來比平常活潑了些。

  接著她突然靠向我的手臂。「我感覺真的有變輕鬆呢。」

  「只是因為妳喝醉了吧。」我拿走她手中快打翻的酒杯,推開她的頭。「坐好啦。」

  「不能讓我撒嬌一下嗎?」瑟雅娜嗔道,臉上透出薄薄的紅暈。「我已經好久沒有人可以撒嬌了欸。」

  哇靠,這女人是哪招?「別鬧了。」

  「而且我搞不好很快就要再婚了呢。」她的語調忽然又冷靜下來。

  「不是說什麼現實不如理想嗎?」我不解的問。

  也不知道醉酒是不是裝的,只見瑟雅娜露出苦笑。「你知道來幫忙的五百步兵裡,有兩百是薩羅威家族的嗎?」

  「不知道,這姓我聽都沒聽過。他們家有人想娶妳?」

  「魯瓦·薩羅威,薩羅威家的家主,日昇的大商人,家財萬貫,妻妾成群,掌控著日昇絕大多數的貨物流通。」瑟雅娜很有耐心的解釋著。「他已經向我求婚過很多次了。」

  「之一。」我不以為然的說:「那幹嘛理他?」

  我知道這世界不少身份顯要的男性會多娶幾個妻子,也知道其實很多是出於政治或因素的考量。即使如此我也不喜歡這種行為,更別說這個商人的目的根本就是路人皆知。

  「這次我們欠了他很大的人情。」她再次苦笑,含有認命的成分。

  「妳會在意這個?」我挑起眉毛。

  作為回應,瑟雅娜驚訝的眨了眨眼睛。「你真的這樣想?」

  「沒,開玩笑的。」我擺擺手。「所以他會切斷這裡跟日昇的貨物往來?」

  「或許。」

  我轉著手中的空杯子。「那妳先找個好對象嫁了?」

  撥了撥頭髮,瑟雅娜拿起之前被我抽走的酒杯。「你覺得怎樣的對象算是好對象?」

  「我怎麼會知道啦?又不是我要嫁人。」我用不贊同的眼光看著她又斟了半杯。

  瑟雅娜露出笑容,委婉的搖了搖頭。「像我這樣的寡婦,只有那些商人和工匠會考慮,而且不太可能會是正妻。如果對象沒有一定的地位,說不定結了婚還會被騷擾。」

  聞言我皺起眉頭。這個叫魯瓦的傢伙也太邪惡?腦中浮現出那種典型的又矮又胖的油膩大叔形象。

  「不然,我去日昇的時候順便殺了他?」

  愣了幾秒,瑟雅娜噗哧一聲笑了出來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她笑的樣子依然非常內斂,不會發出過大的聲音,也不會笑得花枝亂顫。「認真的?雖然不是貴族,他也是有很多私兵呢,日昇也有警察,前幾天來的艾維就是啊。」

  我聳聳肩,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。「聽起來很好殺。至少感覺比處理青春期少女的煩惱來得容易。」

  聽到這句,瑟雅娜又忍不住笑了。

  等她稍微平復一些,我才又開口:「話說,那商人出了兩百步兵這消息,就是艾維告訴妳的?」

  「是啊,怎麼了?」她用手指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。

  「他沒有說什麼嗎?」

  瑟雅娜無奈的笑了笑。「他應該連魯瓦向我提親的事情都不知道。」

  唔嗯。太年輕了?那傢伙感覺就沒怎麼在動大腦。結果這事好像只有我知道?

  「我猜他不是妳喜好的類型?」我在床上盤起腿,隨口說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 「艾維?」瑟雅娜難得的瞪大眼睛。「他還是個孩子啊。而且他有喜歡的人了。」

  噢。本來還在想他會不會對大小姐有興趣勒。「那當我沒說。」

  「總之,我不會要求你去殺魯瓦的。」瑟雅娜看向我,表情中帶有堅毅的味道。「這是我的問題。」

  「妳可以付我酬勞啊。」我兩手一攤。「看在這幾天的照顧上,還可以給妳打折喔。」

  瑟雅娜聽了挑起一邊眉毛。「像你這種等級的,應該不便宜吧?」

  這種等級?我搔著下巴的鬍子思考。確實以暗殺來說我有非常作弊的能力……不過好像沒有真正幹過拿錢殺人這種事情?

  「這樣吧,折扣之後算妳一瓶紅酒,如何?」

  看著瑟雅娜的笑容,我突然發覺自己似乎正覺得愉快。

  「時候不早了呢。」她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夜空,回頭笑道:「我也不應該再打擾你了。」

  我看向快要見底的酒瓶。「而且妳也不應該再喝了。」

  「這可是我的酒呢。」瑟雅娜站起身,俐落的收拾了一下。我則是在她拿著酒瓶和杯子走過來以前,先幫她打開了門。

  「下次還可以再來跟你聊聊嗎?」

  「隨便吧。」我聳聳肩。反正再過一陣子就要離開了。「這可是妳的房子。」

  「那下次可以跟你撒嬌嗎?」

  定格了幾秒後,我擺出臭臉。「妳真的喝太多了。」

  「開玩笑的啦。」瑟雅娜輕笑了幾聲。「晚安囉,林先生。」

  到底有幾成是開玩笑,又有幾成是認真的?我在那比起平常更開心的笑臉上找不到答案,只好嘆了口氣。

  「晚安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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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從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。

  住在這種地方,其實沒有什麼星期的概念。只有都市才會按照星期制生活。

  賽莉絲依然在迴避我,不得不說,她真的不擅長做這種事。有時候她會維持不了笑容,一瞬間露出痛苦的表情;有時候她似乎想跟我說什麼,卻又在最後制止了自己。

  對此我什麼都沒說,只是繼續一貫的生活作息。我不再嘗試刺探,只是保持適當的距離,嘗試用我自認的友好態度來對她。

  這可以算是我的懲罰,可是我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想要如何。為了記得霙,我應該要背負這份罪惡感活下去。聽起來像是騙人不要尋短的話,但實行起來沒那麼簡單。

  至少跟瑟雅娜談過之後,我願意付出更多的耐心了。

  那個叫艾維洛斯的小子離開後第十二天,一直都是大太陽的天氣出現了變化。

  大雨來得又急又快,即使被樹林擋掉了一半,還是有不少雨滴打在我深上。在這種天氣,魔力彈的準度也會受影響。我別無選擇,只能拉低兜帽下山。

  由於不太喜歡淋雨,我加快了腳程,半滑半跳的離開山區。當到達翠羽家時,有一個女孩在後院,頂著風雨忙碌。

  我疾奔向前。「怎麼了?」

  賽莉絲看到我,神情有些複雜。「我想撐起遮雨棚,可是滑輪似乎太老舊了……」

  點了點頭,我脫下斗篷披在她身上。雖然斗篷外側已經濕了大半,至少內裡是乾的。這女孩怎麼出來也不披件衣服?「我會搞定,妳先進去吧。」

  「咦?」賽莉絲顯然還沒搞清楚狀況。「可是你……」

  「別可是了,快進去,不然會感冒。」我打量著這個裝置。「我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似乎是用滑輪拉動繩索,架起橫桿,鋪上遮雨布的設計。橫桿是已經架好了,但關鍵的帆布還捲在牆壁邊緣。唔,如果太大力這木頭估計會斷……

  在尋找適合的施力點時,我才注意到大小姐還站在一旁。

  「妳在幹嘛?」我皺起眉頭問道。由於雨聲越來越大,我只能放大音量。「快進屋裡去啊。」

  「我……」賽莉絲結結巴巴的答道:「這個斗篷應該要給你用……」

  還會擔心啊?妳不是還在冷落我嗎?我有點好笑的說:「我不用,淋點雨不會怎樣的。」

  「這……」她五官糾在一起,不知道是在不滿什麼。

  「進去就對了。」我按住她的肩膀,將她轉向後門,再輕輕推了一把。

  她又遲疑了幾秒,才跑向後門。

  真是難搞的大小姐。我抹開臉上的雨水,抓住把手開始施力。

  花了五分鐘,才把整個遮雨布鋪了開來。淋五分鐘的大雨,弄得全身濕透,換來整個花園不用被雨水淹死的結果,好像也還划算。

  畢竟,這些都是她的心血。我走向後門,感受碩大的雨滴打在身上。那幾隻動物應該自己去避雨了吧。

  大小姐就站在後門旁邊,手上拿著一條浴巾。有點小驚訝,雖然有想過她會等我,但原本以為機率不高。

  「怎麼不先去弄乾衣服?」我接過浴巾,裝作沒注意到從濕透的襯衫透出來的線條。

  「我不喜歡你這樣。」那對秀氣的眉毛垂了下來。

  「哪樣?」我不解的問。「幫妳撐起遮雨棚,以免妳的花草被雨打壞?」

  賽莉絲搖了搖頭。「我不喜歡你不把自己的安危當一回事。」

  ……嗯?怎麼感覺她指的不只這次。

  「妳不是知道我死不了嗎?而且淋雨只是小事,那些花草比較重要吧。妳自己都冒雨跑出來了。」

  她沒有回應,右手抓著左手肘,低下頭。

  又不想說話了嗎?我暗自嘆了口氣。「好啦,先不管這個,妳去洗個澡吧。這樣會害我不知道要看哪。」

  那單薄的身影抖了一下。唔,這種玩笑太過火了嗎?

  正當我尋思著怎麼道歉時,賽莉絲終於開口了。

  「你不是對我不感興趣嗎?」

  ……什麼鬼問題?

  「我不是以那種眼光看待妳的。」我擺出嚴肅的表情。

  「因為我只是個孩子嗎?」

  賽莉絲抬起頭,抿緊嘴巴,雙眼濕潤的瞪著我。

  我強迫自己毫不閃躲的對上她的視線。

  「不。」我緩緩的搖搖頭。「因為我現在不想以那種眼光看待任何人。」

  她聽了這句話,深吸一口氣。「就連我媽也是嗎?」

  「妳媽?」為什麼這裡會出現瑟雅娜?

  「我知道媽媽她晚上會去你房間。」賽莉絲沒有移開視線,拳頭握得死緊,努力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。「我知道是因為她跟你談過,你才改變態度的。」

  「等等。」我焦急的解釋道:「我跟妳媽之間沒有什麼——」

  「我還知道你們喝了酒!」賽莉絲提高了音量。「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!」

  我看著眼前身體不停顫抖的女孩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激動。

  「聽著,事情不是妳想像的那樣。」我讓語氣盡量柔和,希望能稍微緩一下她的情緒。「我們只是討論一些事情,並沒有任何不該有的舉動。」

  賽莉絲伸手抹掉眼眶裡的淚水。「所以,她跟你討論完,你就決定要改變態度了?」

  「有些事情她說的也有道理。」我皺起眉頭。她這話的意思是——

  「那我呢!?」賽莉絲大聲喊道。「我對你說的,為你做的,你一點都不在乎。媽媽她幾句話,就能讓你回心轉意嗎?」

  我啞口無言的看著賽莉絲。

  「因為我只是個孩子嗎?」她輕聲訴說著,小手虛弱的抓住我的衣服。「或許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,但我知道你在痛苦啊……」

  平常溫婉的表情如今處於崩潰邊緣,才剛抹掉的淚水又快滿溢而出。

  「我不想看你那麼難過……我不想看到你一臉若無其事的被傷害。」賽莉絲靠著我的胸膛,一抽一抽的嗚咽著。「但我什麼都辦不到……」

  ……原來她是這樣想的啊。

  我咬緊嘴唇,緊張的伸出手,輕輕撫上她的頭髮。對此她的身體縮了一下。

  「賽莉絲,我——」

  大門被碰的一聲撞開。

  賽莉絲瞬間跳起,完全忘了自己臉上都是鼻涕眼淚。

  「救救他。」門外的艾維洛斯頂著一頭又濕又髒的金髮,身上還有幾處刀傷。他氣喘吁吁的,似乎還沒注意到我們的狀況。「快來不及了……」

  現在我才發現,他背上背著一個人。那人身軀巨大,頂著一個光頭。鮮紅的液體從艾維洛斯的背上滴下,在雨水中渲染開來。

  賽莉絲倒抽了一口氣,雙手摀住嘴巴。

  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瑟雅娜出現在我身後,表情凝重。「你們受傷了?」

  我回過神,趕緊幫忙撐住阿德。侍從官意識模糊的呻吟了幾聲,腹部的傷口緊急包扎過,但用來包扎的衣服已經被血液徹底浸濕。

  艾維洛斯一手扶著門框,表情痛苦。

  「我們被全滅了。」他用力喘著氣。

  「盜賊要來了。」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  治療咒語那輕柔的語調,配上緩和的旋律,有些搖籃曲的感覺。

  我站在門外,聽著賽莉絲施法的聲音,看阿德躺在床上,原本急促的呼吸隨著那旋律漸漸穩定下來。莉莉就坐在一旁,臉色慘白的握著他的手。即使阿德不在家,她依然每天打掃他的房間。

  「傷勢如何?」我向走出房門的瑟雅娜問道。

  「內臟有些受損,需要很久才能復原。幸好目前看起來沒有併發症。」翠羽夫人雙手抱胸,表情有些黯淡。「他的血統讓他有超越一般人的耐力,若不是如此,恐怕早就……」

  站在一旁的艾維洛斯鬆了口氣。

  「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?」我問道。

  瑟雅娜搖搖頭。「目前還不知道。」

  三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。

  「艾維。」瑟雅娜突然開口。「你們是在哪裡碰到盜賊團的?」

  「在萊德羅斯森林裡。我們在樹木還不算密集的外圍紮營,他們突然從深處衝出來。」

  「你經過的時候,有警告羅卡的村民們嗎?」

  艾維洛斯臉上充滿自責。「那時候我只想到盡快讓巴萊卡爾塔德接受治療……」

  「只有你們逃出來嗎?」我接著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他胡亂抹了抹臉。「派進森林裡的偵查隊一直都沒回音……他們突然殺下來,不只人類,還有一些獸人……」

  獸人,魔王軍的基本戰力,以數量和不怕死的狂暴攻勢見長。戰後他們理所當然的也會成為奴隸,但盜賊團是怎麼獲得這些獸人的?

  「你有看到首領嗎?或是負責管理的人?」

  年輕的貴族突然抬起頭。「魔法師。」

  「戰鬥型的?」

  「對。」艾維洛斯的語調還殘留著些許的恐懼。「一個灰髮的男人,穿著背心,臉上有大片的疤……他的土魔法一擊就讓我們幾乎崩潰。」

  我轉向瑟雅娜。「所有魔法師不是都應該在魔法師公會的管理之下嗎?」

  「基本上是如此。」她露出苦笑。「據說這個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的……他的手下一開始也大多是逃兵。」

  難怪當初在羅卡鎮的巡邏會那麼麻煩……

  「那現在要怎麼辦?」我靠著牆,問出總得有人問的問題。

  「等阿德狀況穩定了,我們會躲到山裡面。」她似乎早就準備好這種情況的計畫,毫不猶疑的答道。「祈禱他們會滿足於宅邸裡的財物,放棄搜山。」

  「……他們大老遠跑來,為的應該不會只是那些。」

  瑟雅娜抬頭看向我。「那就祈禱在我們被找到以前,教會騎士團能及時趕到。」

  我皺了下眉頭。「他們真的會來?」

  「會來的!」艾維洛斯突然激動了起來。「他們有答應我!只是被城裡的事情拖住了而已,很快就會過來了!」

  看著艾維洛斯緊繃的五官,和瑟雅娜那失去笑容的臉龐,我決定吞下原本要說出口的質疑。

  然而這個計畫聽起來真的……不太穩妥。這種消極逃避、交由命運決定的做法,不像是瑟雅娜會選擇的。

  除非她真的別無選擇了。

  那個神把我丟包在這裡的時候,就設計好了這一切嗎?它早就知道我會跟這家人牽扯在一起,甚至開始懷疑尋死的必要性?

  唉……想這些有夠麻煩的。

  「我去拖延他們一陣子吧。」

  這是我自己想要做的,出於我的意志。才不是什麼神的陰謀。

  去他的神。

  「什麼?」艾維洛斯表示驚訝。「林先生,你要去拖延盜賊團?認真的嗎?你辦得到?」

  我沒有理會他連珠炮的提問,只是沉默的等著瑟雅娜回應。

  她觀察著我的表情,似乎從中讀懂了什麼。

  「艾維,可以麻煩你去把馬車接在路克身上嗎?顏色比較淡的那隻。」

  「馬車嗎?沒問題。」金髮的貴族完全不擺架子,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。

  瑟雅娜轉向我,露出淺淺的微笑。

  「跟我來。」

  翠羽家當家的臥房,格局跟其他房間差不多。跟我佔用的那間相比,床是雙人床,多了梳妝台、大衣櫃,還有一套格格不入的盔甲。

  那是一套看起來相當輕便的皮甲,手、肩、腳部有鐵甲覆蓋,設計的很俐落,精緻的剪裁帶有高貴的氣息。整體看起來還很新,沒怎麼使用過。

  「對你來說可能稍微小了點。」瑟雅娜伸手撥了撥領子的部分,動作中似乎有著那麼一絲的眷戀。「等你回來再修改一下吧。」

  「……這是妳丈夫的吧。」我看著她開始把皮甲從架上拿下。

  「怎麼?不想穿嗎?」瑟雅娜回過頭來笑了笑。「你現在身上的也是他的衣服喔。」

  這我當然知道。只是感覺衣服跟盔甲……意義不一樣。

  遲疑的接下皮甲,我開口說:「其實我並不需要——」

  瑟雅娜的笑容讓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發言。她的笑容中有股氣勢,是由決心、信任、關懷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情緒所組成的。

  突然間,我很害怕讀懂最後的那種情緒。

  她伸出手,遞過另一個物體。「還有這個。」

  那是一把短劍,只比拆線刀長了一點,把手和劍鞘上的裝飾讓它看起來是用於儀式或社交場合的那種。

  「我無法保證不會弄壞。」我無奈的說。「尤其是武器,不可能不受損。」

  瑟雅娜的手輕拂過皮甲表面。「沒關係,就算弄壞,也盡了它們最後的責任了。既然你決定為了我們去拖延盜賊,至少讓我為你做點什麼吧?」

  說完她又笑了下,走向房門。

  「穿好之後到馬廄那邊找我喔。」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  大雨依然不停的下著,完全不體諒我們所遇到的困境。

  這副盔甲穿起來確實輕便。從以前就穿不習慣那種厚重的鎧甲,這種輕量的倒是比較合我的意。覆蓋的金屬好像不是也單純的鐵,不然這體積肯定不只這點重量。

  「林先生!」艾維洛斯在馬廄裡面喊著。「這邊!」

  我走進遮蔽處,疑惑的看著他牽著那隻深色的馬,而不是負責拉馬車的路克。瑟雅娜站在一旁,安撫著馬匹。奇怪的是她衣服的袖子不見了,露出一雙白皙的手臂。那袖子本來就是可以拆卸的嗎?

  「艾維說他可以帶你到接近萊德羅斯的地方,我想你應該對這一帶不太熟。」

  「我不會妨礙你的。」年輕的貴族有點慌張的解釋:「要戰鬥的話也可以——」

  「不。」連我都有點被自己的低沉嗓音嚇到。「你帶我找到盜賊團,就立刻反方向離開。不要接近他們,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全速逃走。」

  年輕人一怔,似乎還想說些什麼。

  「聽懂了嗎?」我追問道。

  他有點為難的點了點頭。「懂了。」

  「那麼現在能出發了嗎?」我轉向瑟雅娜。

  「先去跟賽莉絲說一聲吧?」她臉上掛著別有深意的微笑。「順便幫我傳幾句話。」

  我皺起眉頭。「妳要做什麼?」

  「我先去羅卡村那邊,讓村民們準備好。」瑟雅娜走到遮蔽邊緣,伸出手接了幾滴雨。「等她忙完了,駕馬車過來,幫助村民撤離。」

  「……妳要騎馬過去?」想了半秒,我決定不問「要讓所有人都上山?」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。

  她沒有回話,逕自走向空地,伸展雙手。

  那對白皙的雙臂迅速的浮現淡綠色的羽毛,在數秒間化為巨大的雙翼。那對巨翼稍微拍動了兩次,刮起一陣旋風,甩開了大量的雨水。

  目睹了這幕,艾維洛斯大驚小怪的驚呼著。

  瑟雅娜回首對著我們笑了笑,臉側的羽毛也延伸到了眼睛周圍。她閉起瞬膜,用力拍動翅膀,直衝雲霄。

  都忘了還有這一招。我嘆了口氣,看向剩下的人。

  「你是第一次看到有翼族飛上天?」

  艾維洛斯依然目瞪口呆的望著天空。「呃……對。」他揉了揉眼睛,似乎還有點難以置信。

  「去找塊布之類的擋雨吧。」我好笑的搖搖頭。「我先去找大小姐。」

 

  我在餐廳找到賽莉絲。

  她正忙著收拾乾糧和飲水,身上的襯衫早就已經乾了,嬌小的背影看起來比平常更單薄了些。

  脫下兜帽,猶豫了一陣,我還是決定叫她的名字。

  「賽莉絲。」

  她驚訝的轉身。「林,你——」

  看到我的服裝,她瞪大了眼睛。

  「妳媽叫妳等一下駕著馬車去羅卡村,幫忙村民撤離。她已經先過去了。」

  賽莉絲的表情難過的糾結起來。「那你要做什麼?」

  我深吸一口氣。「去拖延那些盜賊一陣子。」

  「媽媽叫你去的嗎?」她放下手中的皮袋,向我走來。我覺得這距離有點太近,只是現在不太適合擺出迴避的樣子……

  「不是。」我鄭重的否認。「我自己提出來的。」

  「如果我希望你不要去呢?」她抬頭看著我,快速的說道。

  「……我不會有事。」我擺出認真的表情。「有問題我會馬上逃跑。只是要拖延,不是要殲滅他們。」

  賽莉絲沒有回答,只是低下頭,藏住黯淡的表情。

  「好吧,或許我會有事。」我聳聳肩。「這點妳比我清楚。」

  這句話果然讓她抬起頭,表情多了些疑惑。

  「妳確實看得出我的感受。」我低下頭直視她的雙眼。「連我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感受。對我來說,那些依然非常模糊……非常缺乏實感,但妳幫我找了回來。我不知道這是妳觀察力好還是同理心強,無論如何,謝謝。」

  花了一點時間,賽莉絲才理解我說的話。

  「我還是沒辦法不讓你去找那些盜賊,對吧?」她輕輕的開口說。

  我露出苦笑。「畢竟是我叫妳不要戰鬥的啊。」

  賽莉絲突然像看到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瞪大眼睛,瞪得比看到我穿著她父親的盔甲時還大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她似乎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,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出:「我第一次看到你笑。」

  呃……

  我沒有笑嗎?早就忘了,不過這陣子可能真的過得太壓抑了。

  「抱歉。」賽莉絲甩了甩頭,眼側的銀羽跟著抖動。「你說我不適合戰鬥……那你就適合嗎?」

  「我沒有別的事情能做了。」我有點苦澀的說。「或許我也不適合戰鬥。可是妳為我做了這麼多,這是我少數能幫到妳的方式。」

  賽莉絲的臉上透露出全然的困惑。「我什麼都沒做……」

  「這就是我要說的。」我加重了語氣。「妳幫了我很多,遠比妳想像的還多。找回我的感受,就是其中最重要的。」

  她皺緊眉頭,陷入深思。或許她還需要一點時間,我也還有些話想說,但現在狀況並不允許。

  「該出發了。等我回來,我們再繼續吧?」

  賽莉絲迎上我的目光。「答應我,多保護一下自己,好嗎?」

  「我會的。」我點點頭,看著她擔心的神情,又補了一句:「我會回來的,我保證。」

  「嗯。」賽莉絲有些虛弱的笑了笑。「路上小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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